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阅读能够为个人的全面发展提供充足的天地精华般的营养供给,一个人如果缺少了宽厚的阅读支持,他的发展必然是单薄、粗糙的,就好像缺少了血肉的支撑,人体将很快难以为继,最后化作累累白骨。以阅读为生活的人,往往拥有着一份宁静明朗、健康丰美的心灵气质,生命因此也显得更为灵动、豁达、鲜亮。那么,阅读究竟是如何净化和滋养人的心灵的呢?为探究其内在机理,本文引入精神空间理论以作分析。
南昌大学哲学系教授詹世友先生是国内第一位对精神空间理论作出系统性论证的学者,不同于国外学者神秘、晦涩的精神空间观(如美国学者乔·科沃认为“精神空间暗指人和宇宙之间的一种关联”[1][P33]),詹世友从道德教化的诉求出发,提出了自己的精神空间理论。他认为,传统机械主义认识论仅就物质谈空间,而在文化意义上使用“精神空间”的概念,能较为形象地阐释和表达精神世界结构形态的存在方式,从而为德性的提升和心灵的美化找到理论支点和实践抓手;若能够塑造一个“由高尚信念引导的、有着不断延展的良序结构、归摄情感、凝聚意志向之趋赴”的精神空间,人就获得了一种长久宝贵的精神势能,继而在现实社会生活中将其转化为源源不绝的动能。[2][P26]
以詹世友的精神空间理论为分析框架,我认为阅读对人心灵的净化和滋养,是通过塑造人的精神空间来实现的。具体地说,阅读有助于在人的心灵世界获得一个空间,并对该空间进行建构与拓展、涵厚与化通,通过精神空间不断的充盈和丰满,使人的心灵向清明、广袤、深邃的自在境界发展。
一、精神空间的获得:阅读使心灵对本能取得距离
詹世友指出:“精神空间的源头就是人作为一个种,其心灵所取得的与本能之间的距离” [2][P26]。人是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精神属性的有机统一体,人凭借后两种属性在心灵活动及其指导下的行为中,取得对反映自然属性的本能的距离,这是塑造精神空间的开始。心灵与本能间的距离包括三重内容:一,理智能力可以高出本能,这是人类的一个本质特征;二,通过教化后的审美活动形成的普遍情感可以熏陶人在自然状态下的个别情感,前者对后者取得距离;三,心灵把本能欲望与自己对置,在情感感受和行为取舍方面不依从本能,反而对本能进行文饰,使之带有理性的普遍特点,理性精神取得对自然本能的距离。[2][P26-27]这三种距离有一个共性,即人的理性能力是促使心灵对本能取得距离的决定因素。换句话说,理性能力的多少决定着人可获得的精神空间的大小。所谓理性能力,一方面是指知者以恰当的理由为根据并且遵循特定的规则来确立信念的一种能力,这是知者理性能力或理论理性能力;另一方面是指行为者以一定的信念(或者信息)为基础,采取恰当的手段(行为)来有效地实现特定目标的能力,这是行为者理性能力或实践理性能力。[3][P40]
按照上述观点来考察阅读,我认为阅读之所以有助于精神空间的获得,是因为它能够有效地发展人的理性能力。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阅读可以磨炼人的理智。理智是人区别于其他生物的一种本能,一般地,它只有在社会训练和应用之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发挥和长足的发展。诚然,丰富多彩的劳动生产和生活也发展着人的理智,但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这“仍不能担保我们自身正在思想,或者哪怕只是准备去学习思想” [4][P138],因为生产劳动本身带有很大的地域局限和价值局限,它可能始终无法意识到现实需要关系可以被调整,人的本能诉求也可以被冲破和转化。而阅读能够提供给读者经过检验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客观性描述、实践方法、思维技艺和理论工具,读者可以通过文本的成就提高自己的认识起点,拓宽自己的认识视域,以便对更广泛的社会存在及其关系进行富有灵性的揣摩,体悟文本知识背后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活动的致成形式,以虚拟实践的方式磨炼自己的理智思维,为理性能力的发展奠定基础。
其次,阅读促进人的觉解与反思。有学者指出,阅读并非只是“精于细节、热衷熟悉具体观点、津津乐道于章句注解”,而是“自由地诉诸特殊心灵与特殊文本之间发生共鸣的机缘”,完成“一种极具个体心智特殊性的活动” [5][P126]。这意味着,阅读能促进人对自身生命意义的觉解,从而对个体理性能力的发挥和训练提供激励,并对个体理性行为及其后果的判断提供价值标准。与此同时,阅读文本也通过对历史和现实富于超越性的逻辑观照,促进人对社会生活整体意义的反思。人类精神最重要的特点就在于能反思,即对情欲冲动采取一种撤身的客观立场,使心灵从浮躁状态中解脱出来,达成“理智的静定”,重新思考行动的合理性。无论是觉解还是反思,都将内化为人的理性能力的有机组成部分。
再次,阅读陶冶人的普遍情感。一定时期、地域范围内的人们拥有一套共同使用的符号系统,如文字指向特定意象,色彩指向特定情绪,线条指向特定空间和节奏,等等。而这些情感合度的文字、色彩和线条通过阅读反映到人脑中,能对心灵产生潜移默化的陶冶作用,使人获得一种普遍的情感形式。当一个人的情感被普遍化,他就突破了自然本能状态下情欲的狭隘性,在与人相处时就可以较为顺利地获得将心比心、以情絜情的能力,不再局促于己,而是相通于人,即培养出一种道德意志或道德情怀,从而为理性能力的发挥提供内部推动力。[2][P27]
阅读发展了人的理性能力,人只有具备了这种理性能力,才会遵循一定的社会生活准则,作出合理、恰当、符合“人之大道”的思考与行动。这表明阅读促使人将社会、道德等因素考虑进来,而延迟了对自然欲望的满足,正是时间上的延迟,导致了心灵与本能在空间上的距离,从而在心灵世界“净化”出一块不受本能欲望干扰的“精神自留地”,这成为精神空间塑造活动的开端。
二、精神空间的建构与拓展:阅读发展人的知、情、意三维
人的心灵对本能的发展和超越,塑造了人的精神空间。而精神力量又外化地表现为人的智慧水平、情怀境界以及意志品质,即通常所说的“知”、“情”、“意”。因此可以认为,精神空间有着知、情、意三个维度,人们通过知、情、意互渗来建构和拓展自己的精神空间。阅读也正是致力于发展这三个维度,以促进精神空间的建构与拓展。
第一,阅读提升人的聪慧才智。在人类文明史的漫漫长河之中,到处翻滚着智慧的浪花。哪怕追溯到先哲时代,西方如柏拉图的理念论、辩证法,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四因说等,东方如先秦的儒道墨法诸家学说、印度的因明学等,大多具备了一定的抽象性、纯粹性和内部的逻辑自洽性,对后世的文明进程乃至对今日世界的文明建设,有着巨大的启迪意义。而这些人类的智慧财富,都通过文本的形式流传于世,为人所读,为人所化,再为人所用;凡关涉知识积累与智慧传承,大抵如是。因此,西方近代教育理论的奠基者夸美纽斯就曾直言:“书籍是培植智慧的工具。”毋庸置疑,阅读文本是人类共有的体验和思想的精华浓缩,它不仅记载着人类在认识论领域曾经取得的各种辉煌成果,同时它也面向后继者们提出问题并提供解题的线索,“知识加路径”的阅读内容和目标指向,极大地提升了人的聪慧才智,成为每一时代的人们改造自然本能、获取精神空间智慧之维的基础和源泉。
第二,阅读培养人的道德情怀。好的阅读文本,尤其是文学经典,将成为一个时代审美趣味和理想的标杆,以或赏心悦目、或痛彻心扉、或振聋发聩的美感体验,激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普遍化的“同情感”和“悲悯感”,从而达到导人向善的阅读目标,实现对生命价值的叩问。恰如杜维明先生认为的那样,阅读“让读者能够体认身心性命之学”,“具备基本的批判能力” [6][P14]。阅读的人本关怀,体现为阅读致力于培养个体善与公共善相统一的道德情怀,将狭隘、急切、盲目的天性欲望置于宽广、稳重、清明的道德情感之维的规制之下,以此获取一个精神空间,它既能满足个体排遣孤独和获得抚慰的需要,又能作为人类提升世俗生存走向至善世界的共同体基础。
第三,阅读增进人的自由意志。阅读可以拉开一道由文本符号构成的帷幕,使读者与喧嚣、功利的世俗世界保持适当的“间距化”,营造出一个恬静、安宁的思考和学习环境。只有这样的环境,才有利于人的独立个体意识的萌发,才有利于理想人格和人生方式的追求,才有利于人对现实生活主观狂热情绪和片面利益向度的超越,祛除“无知者无畏”的轻狂与傲慢,在大师们的引导下,懂得谦卑与宽容,展现人的思维活动的丰富性和创造性,从而增进内在自由意志的产生和成长,使人的主体性得到较充分的发挥,人的心灵可以随性安顿。在一个有着自由意志之维的精神空间里,人能够真正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
事实上,阅读在提升人的智慧、培养人的德性、增进人的自由三方面是互相联系的有机体。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提升智慧是求“真”即合规律性的需要,培养道德是求“善”即合目的性的需要,求“善”是求“真”的目的,求“真”是求“善”的保证;两者和谐统一即为“美”,即为“自由”。亚里士多德则指出自由“以人的理性的发展和德性的完善为最高目标” [7][P275]。在这个意义上,人的知、情、意三维的产生和发展,又呈现出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系统性状态。阅读正是推动知、情、意三维朝着良序结构方向作系统性进化,逐步完成对人的精神空间的建构与拓展。这就意味着阅读开始对人的心灵世界施以知、情、意的养料,使其得到滋润及呵护,且不断趋于深化。
三、精神空间的涵厚与化通:阅读融通人的知、情、意三维
根据詹世友的意见,精神空间的涵厚与化通,大抵是指“人的整体心灵精神化了,即情感、意志、气质融化了理智的因素,而理智也融合了情感因素” [2][P28],情感“秉承一种理智的清明或普遍性”而达成情理,理智“体现在意志的理由和情感的普遍性之上”,表现为“情感的清明和意志的高尚化” [2][P29]。
经过涵厚和化通后的精神空间,理性品格成为其决定性的支撑力量。这里所说的理性品格,并非指实用理性,因为实用理性终究是指向功利物欲的,那么精神空间也就不可能是无碍广阔的。事实上,理智(智慧)是占主导地位的一维,当代人精神空间的智慧之维因教育的唯智主义和功利主义倾向被大大延展,人们能更科学地认识外物,也能更有效地利用外物,但唯智和功利的价值指向却明显地不是以培育人们的理性品格为目标的,它难以与情感之维和意志之维实现融合和渗透,因而人的精神空间并未得到多大的丰满。同时,现代社会生产力的大发展使物欲享受得到更大程度的满足,人们沉溺于本能的餍足,而日益贫乏的情感和渺小薄弱的意志就更难以对本能欲望取得距离,致使人的精神空间反而向空疏紧缩状态退化。因此,真正的理性品格应当是理智(智慧)基于道德情感和自由意志,知、情、意三维相融相通的产物。
在此意义上,阅读有助于矫正知、情、意三维的失衡关系,培养理性品格,进而实现人的精神空间的涵厚与化通。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现代社会信息大爆炸引发了阅读文本泛滥化、低俗化、娱乐化的不良趋向,囫囵吞枣不加辨别地阅读可能恶化本已失衡的知、情、意三维关系,因此我们有必要筛选出那些经过历史积淀、意蕴丰厚且具普遍价值的“经典”文本进行阅读,并做到中西结合。
一方面,中国传统阅读文本在教人如何处理知、情、意三者关系上做得较好,对此詹世友教授亦大加赞赏说“中国古代文化精神是:人的理智、情感和意志应该相互涵厚和化通,从而使心灵得到整体的塑造” [2][P29]。他还指出孔子的“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的“三达德”说最根本地诠释了精神空间的三个结构向度,让人阅读后对涵厚与化通精神空间以培养德性“有着清醒的认识”。 [8][P49] 事实上不仅如此,道家文章教人以“无欲”、“无为”而施“道法自然”的天人亲和之法,儒家经书教人以“虚壹而静”、“无欲故静”而得“心体之大”、“厚德载物”的修身养德之方,禅宗佛经教人以“坐禅”、“性空”而至“顿悟”、“自在”的灵魂永恒之境……在精神空间理论视域下,这些阅读文本不正是教人廓清本能私欲过度弥散的心灵世界,从而在其中“空”出一块普遍性的场所,使得智慧火种在此扎根,清明高广的情意能够自由渗入吗?中国自古便是“人情社会”,主张凡事“情理兼备”,推崇“致中和”的“化成”之功,传统哲学观照下的阅读文化也自然惯于为人开出圆融私欲、仁义、情感、理智的“中和”之法,从整体上塑造人的心性、德性以及智性,化育出一个圆满的感性个体生命。大文豪苏轼留下了“腹有诗书气自华”、“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名句,近代郭沫若也有“胸藏万汇凭吞吐,笔有千钧任歙张”的诗句,都表明阅读在丰沛人的才智,涵养人的情感、气质方面的积极作用,一言以蔽之,就是阅读有利于人的精神空间的涵厚与化通。
另一方面,西方经典阅读文本洋溢着宗教文明范导下的理性精神。由于中国传统阅读文本一定程度上缺乏纯粹、系统的理性思维,因此西方文本阅读是融通精神空间知、情、意三维,发展理性品格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西方经典阅读文本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两希文明(希腊文明和希伯来文明)”的映照。有学者高度赞扬希伯来文明,认为“它包含着最高的智慧和人类解放与自由的全部秘密” [9][P101]。“《圣经》……深刻地表达了‘宪政思想’。首先,《旧约·撒母耳记》告诉人民要警惕政府和君权,……其次,耶稣之死提醒人们警惕多数暴政。……无论是君主还是人民,因其都是有局限的,因此必须对二者的权利加以限制——这一限制在法律上的表现就是宪制。最后,《福音书》和《使徒行传》以及《但以理书》等确立了‘公民不服众’思想之宗教根据。”[9][P103] 可见,西方宗教阅读文本呼吁人们树立起对上帝的信仰,由此赋予人们理性探索的终极性热情和巨大驱动力,理性品格获得最高价值期许,无论在理论上还是事实上都成为西方人精神空间的支撑力量。实际上,西方经典阅读文本的理性光芒,源于它在“神”指引下,对人与人之间宽容、谦卑、仁爱等情感内容的透彻性了悟(如《圣经》),以及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各种对象的纯粹理性思考(如近代科学书籍、希腊先哲的论著等)。总而言之,西方阅读文本教化人们将智慧更新与道德修养统一于宗教情感的范导之下,由此培养出的理性品格就超越了实用理性的范畴,表现为一种更广博、恒远的自由意志,这时,人将直接作出理性行为,似乎他原来取得的心灵对本能即第一天性的距离被去除了,他的理性品格成为了第二天性。这就意味着,人的精神空间得到了涵厚与化通,并且理性将维持此精神空间于不坠。
阅读融通知、情、意三维,初步完成了对精神空间的涵厚与化通,但阅读对精神空间的塑造活动并未停止。它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是各个阶段循环往复、不断完善、螺旋式上升的过程,精神空间也逐渐得到充盈和丰满,从而带动整个心灵世界向清明、广袤、深邃的自在境界发展。
结语
余秋雨说:“阅读的最大理由是想摆脱平庸。”在精神空间的哲学语境下,阅读之所以可以“摆脱平庸”,正是因为阅读能够发展理性能力,取得心灵对本能的超越,在心灵世界辟出一个精神空间,并通过对知、情、意三维的发展和融通,培养理性品格,实现精神空间的建构与拓展、涵厚与化通,使得精神空间日益充盈和丰满,而维持其于持续不坠,这就是阅读对精神空间的塑造活动。而人的精神空间恰恰存在于人的心灵世界之中,精神空间的进化,天然地带动心灵世界向清明、广袤、深邃的自在境界发展,这正是阅读净化和滋养人的心灵的奥妙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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