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政府主义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社会政治思潮,19世纪流行于法国、俄国等欧洲国家。20世纪初,它以社会主义新思潮的面目被介绍到中国,是“最早在中国找到追随者的社会学说。”[1]刘师复接受并极力鼓吹无政府主义,苦苦进行无政府革命的探索,成为中国无政府主义的“开山元老”。虽然无政府主义有悖于马克思主义,对宣传科学社会主义起了阻碍作用,然而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刘师复思想和行动的出现有其相对的合理性,是当时中国仁人志士寻找救国救民真理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广东乃至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本文拟对刘师复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及其对广东政治思想界的影响进行简略的评析。
一
刘师复(1884~1915年),又名思复,广东中山石岐人。1904年赴日本留学,次年加入中国同盟会。1906年回国,1907年,为了配合惠潮两地的革命起义活动,他赴广州密谋暗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因制炸弹时发生意外爆炸而被捕入狱。1909年获营救出狱赴香港,潜心研究《新世纪》鼓吹的无政府主义。1910年春,与谢英伯、高剑义、陈炯明等在香港组织“支那暗杀团”。直到清廷被迫宣告退位才宣布解散。1912年5月返穗组织晦鸣学舍,被称为中国大陆传播无政府主义之第一团体。印行《无政府主义》等小册子,宣传无政府主义。同年7月与郑彼岸、莫纪彭等人创立“心社”。是年秋在广州发起研究世界语,任广州世界语学会会长,实际借教授世界语之机来宣传无政府主义。1913年创办《晦鸣录》杂志(第三期更名《民声》),被广东都督龙济光查禁,1914年与“心社”一起迁至上海。1914年7月在上海成立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1915年3月27日,病逝于杭州,年仅31岁。
刘师复的革命生涯虽然短暂,然而他站在了时代思想的前沿,坚定不移信仰无政府主义,致力于无政府主义的宣传和实践,一举成为民初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代表人物,被其信徒誉为“中国的普鲁东”。其无政府主义的思想观点主要为:
第一, 揭露资本主义制度的黑暗,号召进行无政府革命。
刘师复对资本主义制度腐朽和黑暗进行了揭露,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是社会罪恶的根源。他说,资本主义社会“土地为地主所占据,工厂器械为资本家所独有,大多数之平民则服役于此二者,为之生产各物。其结果则大部分利益均为地主与资本家所掠夺,劳动者仅得微薄之工资,终岁勤动,曾不足以赡其生,而地主与资本家则深居大厦,坐享最高之幸福,其不平孰甚于斯?”[2]“资本制度者,平民第一之仇敌,而社会罪恶之源泉也。土地器械均操之不劳动之地主资本家之手,吾平民为服奴隶之工作。所生产之大利悉入少数不劳动者之囊櫜,而劳动以至生产者反疾苦穷愁,不聊其生,社会一切之罪恶匪不由是而起。”[3]因而,主张进行无政府革命,并旗帜鲜明提出无政府的要义是反对强权,灭除资本主义制度。
第二,猛烈抨击反动政府,主张废除国家政权、军队、法律。
刘师复主张反对任何性质的政府,他说:“政府果为何等之物乎?”“政府者剥夺自由扰乱和平之毒物也。”“政府果何自起乎?曰起于强权。” “政府为万恶之源”,“凡有政府之世,人民必无真自由。”“自有政府,乃设种种法令以绳吾民,一举手,一投足,皆不能出此网罗陷阱之中,而自由全失”,“而和平全失。”[4]宣称:无政府党“以推翻政府及资本制度为目的,凡从事于此目的者,即为无政府党,而不必再问其他。” 无政府党对凡含有强权性质之恶制度,一概扫除之,废除军队,废除法律,废除强权,废除政府。他认为:“政府一去,百事皆了”。[5]
第三,主张社会主义学说,描绘社会主义蓝图。
刘师复说:“无政府党未有不主张社会主义者,故无政府主义可兼赅社会主义,社会党则多数不主张无政府主义者,故社会主义不能代表无政府主义”。[6]他对社会主义作了这样的解释:“社会主义者,反对私有财产,主张以生产机关(土地器械等)及其产物(衣食房屋等)归之社会公有之谓也。”[7]而这些社会公有物应该是人人,特别是劳动者可以自由取用,而不受任何限制。他追求并决意为之奋斗的理想社会主义是“无地主、无资本家,无首领、无官吏,无代表、无家长,无军队、无监狱、无警察、无裁判所、无法律,无宗教,无婚姻制度”,[8]并向人们描绘了社会主义的美好蓝图, “实行共产主义,人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贫富之阶级既平,金钱之竞争自绝,此时生活平等,工作自由,争夺之社会,一变而为协爱。”[9]
第四,提出实现共产社会主义的手段以及途径。
在如何实现无政府共产主义社会问题上,刘师复极力宣传工团主义,主张总同盟罢工,指出:“总同盟罢工者,社会革命唯一之利器,而无政府党视为神圣之事业者也。”在其写的《无政府共产党之目的与手段》一文中指出:“无政府其目的,工团主义其手段,说明两者之不可须臾离也。”[10] 并将实现无政府共产主义社会手段具体化,提出了四条手段:“(一)用报章、书册、宣传、演说、学校等传播吾人主义于一般平民,务使多数人晓于吾入主义之光明,学理之圆满,以及将来组织之完善,以及劳动为人生之天职,互助为本来之良德。(二)在传播期中,各视其时势与地方情形,可并用两手段:(1)抗税、抗兵役、罢工罢市等。(2)扰动、暗杀,暴动等。(三)平民大革命,即传播成熟,众人起事,推翻政府与资本家,而改造正当之社会。(四)平民大革命,即世界大革命。”[11]
从1912年至1915年,刘师复发表了大量的宣传与探讨无政府主义的文章,形成了自己系统的思想和观点。而且在实际斗争中努力践行这些思想。刘师复极力推崇个人暗杀方法,将革命的成功寄托在所谓个别“先觉者”的冒险行动上,为此他曾学习制造暗杀武器的技术和进行暗杀活动的方法,他在这些活动中,表现得无所畏惧,多次负伤,受通缉,遭逮捕,以至身陷囹圄,亦不动摇。1907年,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几次准备起义,但都被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破获。刘师复认为,革命党人要举事,非铲除李准不可。于是他携带炸药秘密潜伏在广州,伺机实行暗杀,不幸在一次安装雷管时失慎爆炸,重伤左腕,被捕入狱2年。出狱后,于1910年在香港组织了支那暗杀团,继续策划刺杀李准,1911年6月由暗杀团团员林冠慈刺李准于广州双底门(今北京路)。刘师复还认为,推翻清王朝须擒贼擒王,故于1911年9月与无政府主义同仁郑彼岸、丁湘田北上试图炸死摄政王载沣,后因武昌起义爆发,清王朝被推翻,暗杀行动未遂。同时,为了实现无政府共产主义理想,刘师复十分仰慕托尔斯泰及其“道德自我完成说”,重视个人的品德修养,淡泊功名,清心寡欲,1912年7月与郑彼岸、莫纪彭等人组织“心社”,制订了“不食肉,不饮酒,不吸烟,不用仆役,不乘轿及人力车,不婚姻,不称族姓,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不入政党,不作海陆军人,不奉宗教”[12]等十二社约作为新道德准则。刘师复郑重声明“破除现代之伪道德、恶制度,以吾入良心上之新道德代之”。[13]他身体力行,率先垂范,就在他因肺痨而卧床不起的时候,仍坚持他所制定的清规戒律,他的殉德精神赢得了许多同道者的信服和钦佩。
二
刘师复不仅有较为系统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认识和政治主张,而且以身作则,在刘师复的奔走呼号下,广州成为中国国内无政府主义团体(1912建立“晦鸣学舍”)和刊物(1913年创办《晦鸣录》)始发地。无怪乎无政府主义者自豪宣称:广州是无政府主义“输入支那较先之”,是“吾党同志多数之产地”,“固吾党之一小纪念地也”。[14]为数不少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认同刘师复的无政府主义,使无政府主义在广东乃至中国得到广泛传播,信仰无政府主义曾风靡一时。尤其在广东,追捧无政府主义思潮一度成为一种社会时尚,对广大青年产生相当大的影响。出于救国救民的需要,先进的青年知识分子将
无政府主义当作最革命的理论来研究和接受,并试图直接加以运用,为中国的社会改造服务。不少后来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先进分子,曾一度信奉过无政府主义。
即使1915年刘师复逝世后,他仍精神不死,有大批的追随者如黄凌霜、区声白、梁冰弦等继承刘师复的遗愿,继续无政府主义的宣传和活动,使其影响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五四运动前夜的广东思想文化界和全国一样,出现了空前活跃的局面,各种社会新思想、新思潮相互激荡,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无政府主义。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限于当时的认识水平,不少人将十月革命的胜利误以为是“无政府主义的胜利”而欢欣鼓舞,更坚定将无政府主义作为革命的思想来接受。无政府主义者也加大了对无政府主义的宣传力度,他们创办《民声》、《民风》等周刊,作为宣传无政府主义的阵地,釆取演讲、派发传单等形式进行宣传,使无政府主义思想深入人心。造成了“自俄罗斯布尔什维主义成功后,世人非难现社会者日众,而表同情于无政府主义者也日多”[15]的局面。并且,在后来广州社会主义青年团和中共广东党组织初创阶段,出现了无政府主义者占优势的情况。在广东酝酿建立中共党组织的过程中,1920年9月,以苏俄政府代表的身份来广州的两名俄国共产主义者米诺尔、别斯林,最早结识的是一批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帮助组建的广东第一个共产党组织中,除他们两人外,其余7人都是无政府主义者,而且在舆论宣传和活动中,主要传播无政府主义的思想。
出现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是:1)广东有接受无政府主义的肥沃土壤。广东是外国资本主义最早从海上入侵的前沿地,由于受资本主义商品输出的猛烈冲击,农村自给自足自然经济受到严重的破坏,使小生产者生活在风雨飘摇,朝夕不保的状态之中,容易对国家、强权、政治、法律等产生强烈的的愤懑和仇恨,而无政府主义的政治主张反映了他们的意愿,所以容易接受其影响。2)人们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不清晰。无政府主义比马克思主义早传入广东,在马克思主义还未广泛传播前,无政府主义的影响甚至大大超过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者都宣传社会主义,而此时人们对社会主义的认识相当模糊,甚至认为共产主义的世界就是无政府的世界,无政府主义就是要到达共产主义。两者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3)马克思主义者需要与无政府主义者结成“暂时”的同盟。由于无政府主义传播较早,流传广,影响大,有众多的追随者,而马克思主义者在广东创立自己的组织的时候,由于此时广东共产主义的活动相对比较落后,难以找到很多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于是不得不依靠无政府主义者。因为与无政府主义者合作“在当初有相当的作用和益处”[16]可以利用无政府主义早已被人们接受的这面旗帜,宣传社会主义。
三
历来政治界和思想文化界都没有对无政府主义传入中国所起的作用给予很中肯的评价,更多是从无政府主义是一种错误的思潮角度入手,对它进行抨击,认为它是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一大障碍,马克思主义是在与无政府主义斗争的基础上得到确立的。由此,对无政府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刘师复的评价也欠客观。笔者认为,对刘师复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进行评价应将其放到当时的历史和社会中去具体考察。毫不隐瞒地说,无政府主义所以能在一定时期深深吸引中国先进知识者,在中国学说思想界和社会政治生活中产生广泛影响,有其历史必然性。刘师复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体系是民国初年社会主义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构成了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传播发展过程的重要环节,在中国社会主义学说传播发展过程中,曾产生过重大影响。
众所周知,刘师复传播实践无政府主义的时期,恰是五四运动前夕,此时的中国仍然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辛亥革命后,由于中国资产阶级的软弱,革命成果落入北洋军阀袁世凯手中,辛亥革命虽然推翻统治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但建立起来的中华民国只有共和的空名而无共和的实质,近代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没有解决,且随着帝国主义侵略的不断加深和北洋军阀的祸国殃民而日益尖锐。软弱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因革命的失败陷于低迷的境况,而作为先进生产力代表的无产阶级还未以独立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也尚未传入中国。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出现的刘师复无政府主义,不仅仅是恐惧、悲观与失望,而更多的是斗争、反抗和对未来的向往。其起的作用具体表现在:
1、启发了人们的觉悟。辛亥革命后糟糕的社会状况,令许多知识分子由厌恶乃至蔑视新的政权、新的政治、新的民国发展到对一切种类的国家政权、政治制度都充满了厌倦激愤。在此前提下,刘师复鼓吹的排斥任何形式的国家和政治组织,提倡极端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不仅满足了许多知识分子的思想饥渴,更为重要的是,给了他们极度低落的情绪、
极度空虚的精神以一丝慰藉,引起了他们强烈的思想共鸣,重新焕发起一种新生的理想与勇气。
2、激发了人们的斗志。在实际斗争中,刘师复以激昂的革命热情努力践行自己的无政府主义政治主张,他多次实施个人暗杀行动,虽然最终没能取得成功,然而他行人之不敢行的大无畏精神给当权者以极大的震慑,给了同道者以巨大的鼓舞。刘师复还不折不扣地履行本组织的十二社约,其个人品行与历史上名贤士林中那种不入世俗的清高习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具有无政府主义理想人格的意义,深受人们的崇拜,视其为善美道德的“完人”。
3、提高了人们的认识。在刘师复无政府主义思想体系中,包含大量有关社会主义思想的内容,刘师复从批判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和产品分配不合理制度入手,比较全面地向中国人民介绍了关于社会主义的初步知识和理论,这些思想在当时及稍后一段时间内,对于认识社会主义尚处于“隔着纱窗看晓雾”阶段的中国人来说,无疑是十分丰富宝贵的思想资料,以至后来“许多谈论社会主义的人,简直是声言无政府主义”。这也正是五四时期许多先进知识分子通过无政府主义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内在原因,这种无政府主义对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影响直到建党前后尚存有痕迹。
4、唤起了人们的向往。刘师复对社会主义的论述,虽从无政府主义角度出发,但他为人们描绘了美好的未来理想社会,这对于处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下饱受帝国主义侵略的中国人来说,具有巨大的启蒙意义,唤起了近代无数青年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向往,影响了一代青年。如李维汉后来所回忆那样:“我们读了那些无政府主义和宣传社会主义的书刊,对于书中描绘的美妙远景,对于那种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人人劳动,人人读书,平等自由的境界,觉得非常新鲜美好,觉得这就应该是我们奋斗的目标。”
无政府主义思想在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舞台上,—度担任了重要的历史角色。加强对刘师复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全面把握、理解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传播发展的历史过程及中国人民接受社会主义的思想轨迹。我们不能因无政府主义在无产阶级革命兴起的时代,是与科学社会主义对立的思想体系,曾遭到革命导师的尖锐批判,而否定其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否定刘师复传播新思潮中所作出的贡献。
参考文献:
[1]张太雷.致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书面报告(1921-6-10).
[2][7]师复.孙逸仙江亢虎之社会主义[M].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册).284.
[3][8]师复.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书[J].民声(第17号),1914-7-4;民声(第7号),1914-4-11.
[4]师复.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册).270.271.
[5][9]师复.无政府浅说[M].师复文存.8.
[6]师复.无政府共产主义释名[J].民声(第5号),1914-4-11.
[10][11]师复.无政府共产党之目的与手段[J].民声(第19号).
[12][13] 师复.师复启事[J].晦鸣录,第2期.
[14][15]中国共产党广东地方史[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34.35.
[16]蔡和森.中国共产党的发展(提纲)(1926年).“一大”前后(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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